半斤五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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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元林】风里的歌

失忆/伪现背/oe/虐/公路文/青海


1.8w 一发完


5.26最后一节补了一个片段

细节解释在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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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旋转不已、一片模糊的记忆,我以为会转瞬即逝。它们像在草原上奔跑的马,我没办法把它们的动作一个个单独分开,但我却时而看到这一间、时而看到另一间曾经我住过的房间,待我清醒之前,在联翩的遐想中,我想努力记住这一切。

于是,我在放映的回忆里,拼命地看清楚每间房、每个角落、每一个他。

 

 

00

 

那年我们大吵一架,我说你再去跑山,我会不高兴的。

可那天,他背着我又出门了。

之前他就让私生扒了好几回跑山的事。但听说那天,他直接和私生在路上飙起了车。

他骑在私生前面没多远,山路窄,对面开过来一辆下山的摩托车。

他一个急转弯把自己甩飞到隔离带上,而私生的车直接撞了上去。

闹人命了。

 

骂他的,骂私生的,全都有。

说他们飙车不守交通规则罪有应得,滚出娱乐圈算什么,说他死不足惜的大有人在。

不过张嘉元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也不必知道。

 

他确实不喜欢听我的话,但总是勉强听着,努力在金主面前乖巧一些,抓耳挠腮地想着文案、想着该怎么营业,挨了莫须有的骂名也不再非要去解释,甚至有时候全都咽进肚子里,对我也不肯说。

他越来越听我的话,但他好像也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圈子,连带着,好像我也不那么顺眼起来。

他瞒着我,终于在风里偷偷地自由快活,逃离了烂俗的流量和资本,也逃离了卷在里面的我。

这件事歪打正着,终于把他摔出了他所讨厌的生活。

 

01

 

六月,西宁比我想象中还要冷,我在卫衣里又套了一件毛线衣,外面还裹着一件不算太厚的羽绒服。

用一杯甜胚子奶茶就着冷风,我吸得很爽,因为又甜又暖。西宁新城的街头没有很繁华,有些古城墙的现代设计甚至渲染着大漠荒茫的感觉,即便这已经是一座车水马龙的现代城市。

 

我曾经和张嘉元约好,大概是三年前。

我们约好要找个六月一起来青海,但现在如约来到这里的只有我自己。

天黑得很晚,七点半的城市尽头还是一片纯蓝。天上的云跑得很快,大约是因为我和它们一样,正在被风吹着走,只不过我在地上,而它们在天上。

走到哪里去,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不必思考的问题,只需要听风的话,吹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只需要用相机拍街上遛狗的行人,拍路旁潦草生长、堪堪算得上苍翠的树木,还有路上一对不那么和睦的母子。

我拍了他们的背影,想起小时候我把自己的mp3拆坏,我妈也是这样在大街上揪着我的耳朵,又带着我去买了一个新的。

 

这趟旅行是早就计划好的,她知道我到了青海,好好放松的日子,可以独自一个人走走。

其实不是我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有朋友一起更好。但因为目的地是这里,我不得不自己来一趟。

因为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选青海”,我不想撒谎,却又不想再提起一个失效的约定,所以我选择逃避这个扰人的问题。

 

因为拿着相机到处拍,我感觉手冻得有些麻木,指节又红又白,手里的甜胚子也早就没了温度。

我准备回去,因为明天要出发去塔尔寺。

虽然路程不近不远,但是为了避开人群,我把出发时间定得很早。

 

02

 

塔尔寺里有很多座庙,我兜兜转转,最后走到一间人算多的,庙门口是一排转经筒。

人算多,也就三三两两、进进出出,其他庙的门庭奚落,倒是更有净心修行的感觉。

 

听说转动经筒的时候,人们会在心底许愿。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想让它们全部转起来。

有的转经筒下面坠着一圈红色的绳,但有一些似乎是掉了,有规律似的,隔几个空就消失一串。或许是风吹的,或许是被人们揪走,也或许是寺里的某些习俗,我不太懂,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它们有节奏地摇摇摆摆,没有铃铛挂在上面,但好像也发出了空灵的声响。

 

我在庙外转完转经筒,走进去坐在寺庙的中庭里发呆。

那里很宽阔,寺庙有三层高,不知是乌鸦还是喜鹊,落在屋檐盘旋翘起的角上,我想拍下来,可惜相机的焦距不够远。

 

也许是因为我刚刚转过经筒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我进庙前虔诚地跨过门槛。可我确实不相信什么心诚则灵,因为我并没有成心想着要得到什么。

可我还是看到张嘉元抱着头盔,走进了这座寺门。

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刘海在脑门上不听指挥地乱跑,皮肤也黑了一些,竟有一丝像是大西北土生土长的少年。

但西北的土很多,风扬起来我总会迷了眼,不知道他在这里会不会也是如此。

 

那一瞬间有些恍惚,尤其是看到他还是抱着头盔的时候,时间仿佛穿越回了三年前,他真的前来赴我们的约。

可张嘉元没有认出我,径直走进了庙里。我想象他在庙里对着佛像三叩九拜的样子,有些好笑。

毕竟鬼啊神啊,他从来不信,倒不至于不尊重,但确实不惧惮。

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开始信命了。我都还没向所谓的命运屈服,他倒是先来求神拜佛了。

我没用相机拍下他,因为不想留下负担的记忆,我也没去向他打招呼,原因同上。

 

他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看上去真的是专门拜佛。

这也太不像他能做出的事。

我一直坐在中庭走道的木栏上,庙里稀稀落落没几个人,进进出出,仿佛只有我一个异类,不信佛,还耗在庙里这么久。

 

我只是懒得动罢了,拍拍鸟、朝拜的人、寺庙,毕竟他们都有信仰。

信仰嘛,有句话说得好,相信洛必达法则不叫信仰,相信太阳东升西落更不叫信仰。

信仰一定是相信一些永远无法实现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信仰,因为无法实现却又坚信的东西,对我来说可太多了。

比如相信真的有魔法部,我们也真的被他们称作麻瓜。

再比如张嘉元健康地醒过来。实现了一半,他醒来了。没实现的另一半,果然如医生预测的,什么都忘了。

或许什么都忘记,才算真正的健康,那这样看来,这也不算什么无法实现的东西。

 

我听到一阵摩托车呜咽的声音,他走远了。

本来我想放肆地玩上十天半个月,可毕竟还是打工人,这趟行程还是压缩了一些,所以今天晚上就要在茶卡镇落脚。

但如果按以前的计划,我和张嘉元一定会想方设法,再多摸几天鱼。

 

我还是要回到西宁坐车,三个半小时,会路过拉脊山公路,中途先去青海湖,最后到达茶卡镇。

我想着自己会不会在公路上,看到张嘉元骑着摩托跑在风里。

那样到底是自己更快还是摩托更快?他被西北的大风裹挟着前进更潇洒,还是我坐在大巴车里听着歌看风景更自得?

换以前,我一定会死命拉着他跟我坐大巴,不然我就得紧绷神经坐在他的后座,耳朵里都灌满了风,既不潇洒也不自得。

而且我很恨他骑摩托。

不过现在,好像只要他还在世上快活着,能吃能喝,能蹦能跳,那他就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

 

这种恨意随着时间消失了,我管它叫记吃不记打。

我突然很好奇,那种既不潇洒也不自得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在青草还没有茂盛的初夏,尘土甚至会扎脸,屁股还被颠得痛,我会不会还是在他身后,骂骂咧咧地给他灌耳旁风,反正他既听不进去也听不清。

人大概总会这样,一边回忆发生过的,一边期待从未、也不再会有的。

 

六月的青海湖比我想象中要美,油菜花夹着青草的颜色洒了满地,像是一副不小心泼上黄色颜料的画,不过那只是我相机里的其中一个角度。

我拍下的羊只有羊屁股,因为它们看到我后转头就走,我总是要站很远才能拍到它们啃草或是发呆的脸。我发现地上有许多洞,后来才发现一只土拨鼠从地里探出了头,原来那是它们的家。

原来,青海湖不止是因为湖而吸引人。山川延绵,绿草和红色的岩石交融,太阳把人晒得犯困,但一阵风扑到脸上,又清清凉凉,泛着草香。

 

我看到很多来湖边骑行的人,有自行车,有摩托车,还有不少是自驾游。

这时候我还是想起了张嘉元,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有没有也闻到草和湖的味道。

湖边有很多牦牛,有的背着彩色的鞍,有的淌进水里湿漉漉的。岸上的岩石被红油漆刻着字,有些是看不懂的藏文。我的耳边只有风声,好像催促我要在这片净土做一个朝圣的人。

 

但我对朝圣还是没有兴趣,我不是无欲无求,也不好说是否拥有信仰,只是虚无的感觉让我想起了他。

如果他在湖边,风一定又会把他的脑袋吹成鸡窝,然后嚷嚷着等一下,不让我拍照,没准还要在十几度的天气冲到水里,把自己变成冻得发抖的落汤鸡。

跟他一起玩就是这点不好,两人中总有一个会很狼狈,不是我失手就是他没谱,没完没了地吵嚷着,像是永远不会累。

 

但我终究还是没在青海湖遇到他,没看到少年在湖边奔跑,也没看到摩托在公路上飞驰。

就像我不知道他后来过得好不好,我也不会知道他为什么也来到塔尔寺,而离开后又去了哪里。

 

03

 

茶卡镇的旅馆都很小,我走到一个离车站不远的,叫川渝客栈,我很喜欢,像是回到了家。

没想到生意也还不错,只剩二楼的三间房,我挑了一间数字既不带6也不带8的。

看见这两个数我就烦。

 

天色还不算晚,在房间里整理了一下照片,刷了会儿手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大概是我白天想得太多,所以短短半小时就梦到了他。

也可能是自己真有魔法,我真把张嘉元召唤出来了。

说不上高兴,倒是有点恐慌。

 

我下楼买水,看着他背着背包爬上楼,楼梯很窄,我侧过身给他让道。

张嘉元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抬起手那架势就是要朝我搭话。我见状火速冲下楼,总觉得那个目光还黏在我身上。

大概率是我想多了,他以前总爱盯着我看,但现在不会了。

 

茶卡镇的天气很好,没有大风,天依旧很晴朗。我坐在旅馆门口的台阶上喝水,拍了一张小镇的模样。

很西北,很苍凉。

西北到每一幢矮小的楼体都精壮有力,只有钢精水泥的颜色,却裹上了黄土的气息。

苍凉到敷衍发绿的树木和还没变暗的蓝天是唯一的颜色,当然车啊门店啊也有颜色,但它们不是活的。

 

晚上7点,小旅馆楼下的餐厅开餐,因为不是旅游旺季,人少得很。

说是餐厅,入口的门很小,像是拿家里一楼的一间房改造成了小餐馆,透气全靠那扇半开着的窗户,但还是能感觉到清冽的空气涌进来。

西北好就好在这里,空气吸进肺里会觉得清爽,只不过睡醒后鼻腔有点干。

川渝客栈居然不做川渝菜,于是我点了碗羊肉汤面,胡椒和羊肉味杂在一起,闻着也很馋。

我正想着张嘉元一定爱吃,可他怎么还不来吃饭,结果他就冲进来朝老板娘大喊。

 

“面片儿汤阿姨!”

我可能真的会意念召唤。

这里空桌子很多,但我却很担心他非要跟我挤一起,大概是因为一些与行为、谈吐毫无关系的吸引力,像潮汐和月亮一样,无形又难言的引力。

我要对抗引力。他不记得,但我记得,引力会让两人相撞,粉碎。

 

阿姨吆喝着回应了他,他四处看了看,脚底犹豫着磨蹭了一下,还是朝我走了过来。

“你一个人吗?”

他朝我笑着,比以前还要开朗,还要厚脸皮。

我点了点头,吭出一个“嗯”,其实并不想和他坐在一起。

但现在,我确实是一个人,总也不可能再等来另一个人拒绝他。

 

“我也是,一块儿吃呗?你来旅游啊?”他嬉皮笑脸的,像是有什么好事要分享。但我知道哪有什么好事,他每次看我的时候都这样。

不是旅游还能是出差吗?他搭话的水平没有一点儿提高。

但他说话的样子太真诚。真诚到估计没人会相信他也是会骗人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六月来,也许是凑巧而已,但我还是问了他。

我听出他有些不确定,因为我问完之后,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刚好有空呗,你不也是?”

是啊,我回他。

择日不如撞日,忙了很久,终于有空出来走走了。

 

他问我做什么工作的,显然张嘉元这些日子都没上网,于是我插科打诨,说自己是音乐老师,教声乐的。

我暗自过了一把嘴瘾。

“真的?我也很想当老师,我想教吉他!”

我有些愕然。

虽然我知道那些愿望、梦想是会刻在人的灵魂里的,但记忆的消失,总归也会把它们带走才对。

 

“你会弹吉他?”

“以前会,家里有好多把,生了点病没法弹了,现在在重新学。”

我看他说话的样子有点苦涩,像个被夺走奖状的沮丧小孩,有些失落,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替自己正名。

“那你应该学得很快,我教过的学生都这样,放下两年重新学,区别不大。”

我这样安慰他,虽然我没教过学生。

 

他炫面片汤的速度还是很快,比起来,我的速度就像患了厌食症。他吃完又捧着自己的脸,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看。

“你这么年轻就当上老师了啊?挺厉害的。”

我嗦着面,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

“说真的啊,没拍马屁…我连书还读不好呢,记性变得太差了。”

“是吗?”

我咬断面条看着他问。

自从他醒来后,我就再也没去关切过他康复得如何。

我们的关系早就像变天一样,从阳光明媚变成了大风暴雨。没有人再会向他提起我,毕竟那样会得罪我,也困扰他。当然,也没人会向我提起他。

 

“害,但记性差也不一定不好,不高兴的事儿不也很快就忘了?对吧?”

我点头表示同意。

我有时候会很羡慕他,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

 

我计划明天晚一些起床去茶卡盐湖。因为很近,可以搭一个顺风车,再不济,5公里的路,走一走就到了。至于怎么到达下一个目的地,我其实没有想好,要么包一辆车,要么坐班车去德令哈换乘,反正是一个人,怎么都好说。

总而言之,懒得计划。

 

吃完饭后,我打算出去走走,而他还赖在桌上。

“你想出去转转不?”

我背后突然传来他没有底气的声音,有些小,甚至可以装作没听见。

我想直接离开,但脚却不忍心挪走,我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见我看他,于是眼睛里突然亮起了光似的,整个人又兴奋起来。

“我带你去盐湖吧!给你看好东西。”

张嘉元的提议诱惑十足,如果把路线提前,我明天的行程可能会松快许多。

“都快天黑了吧?”

“我骑摩托带你,很快的。”

听到这里,我有些喘不上气。

我饶是在塔尔寺见到了,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难以承受。

“你还……会骑摩托?”

“偶尔骑,来这儿租的。”

他突然笑得很勉强,“只会这个了。”

 

我有些恍惚,命运像是跟他和我开了一个十足的玩笑,偏偏让他又骑上了摩托。

 

04

 

这辆摩托马力不大,他开得也很慢,慢到不像是我印象里属于他的速度。

“不快吧?我开摩托挺稳的。”

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摇了摇头,才反应过来他看不到,然后在他背后大喊着“不快”。

我把他搂得很紧,紧到说不定他会觉得奇怪,没准还觉得我在占他便宜。

我很想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尤其是我对他说我并不觉得快的时候。

以前,我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天上的黄昏泛着紫色,风很小,他把车开到离湖边最近的地方。这里有很多火车轨道,他说旺季的时候会有小火车经过。

盐湖比网上看到的照片还要更剔透一些,湖确实像是一片深蓝色的镜面,映着天边的晚霞倒映出所有紫调的颜色。

我们站在湖边的岩石上,想要去湖中心,就要爬下岩石。

我正琢磨着从哪里落脚的时候,张嘉元已经跳下去了,挥着手朝我大喊。

“来这儿下!”

他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撅着屁股爬下岩石的动作有些好笑,他还拖了我一把,反倒让稳定发挥中的我吓了一跳。

张嘉元把鞋脱在一边,又蹲在地上指着我的鞋,仰起头朝我呲着笑脸。

“来盐湖能不脱鞋?”

“我没说我不脱啊!”

我看他急得就差亲自替我把鞋扒了。

 

太冷了,我踩在石子地上打了一个寒颤。

“看给你冻得。”

他还好意思说我?他自己正两手抱着胳膊打哆嗦,反复搓着身上那件冲锋衣呢。

“你经常来这里啊?”

“也不算经常吧,每年来一次。”

“每年都来?”

他好像冻得说不出话,点了点头就冲向了湖里。

 

盐湖不是湖,更像一片水,一片一望无际的辽阔盐水,脚下是大颗的盐粒,指压板一样,硌得很疼,水深也最多只能没过脚腕。

这片水却大到可以容下整个天空,所有的云,也把余晖和我们两人装了进去。

但我们也没有真正成为它的一部分,只是我、张嘉元的影子属于它,而我们本人还浮在水面。

 

“好看吧?我觉得落日比白天更好看。”

我没有见过白天的盐湖,我只在照片里看过,那是全然的蓝,神圣到一尘不染,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净土。

“白天看着太干净了,我喜欢脏一点儿的。”

他又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弯下腰在湖底抠起盐粒。

他的品味也没变,胡子拉碴,暴力美学,别人做手工时岁月静好,他发明创造时却像作案现场,但不知道现在会不会也是这样。

这片脏一点的湖面,开始从紫色变橙,脚下没有因为橙色而变暖,只是让我觉得头顶和脚下的天空都很神圣。

不再一尘不染,容纳了所有的颜色,有明有暗,鲜艳又昏沉,剔透又浑浊,因为包容,所以更加神圣。

 

我学着他,想摸摸那些折磨着我脚心的罪魁祸首。

我看着他拿起盐粒,居然舔了一口。

“不嫌脏啊你?”

骂完他,我又忍不住嗅了嗅手上盐水和盐粒的味道。

很腥膻的味道,比海水还像海,冰凉,有棱有角,形状肆意生长,有些细小的颗粒粘在指尖,像透明的泥土。

“你看像不像水晶?”

他递给我一颗被水冲得光滑的。

他说他不喜欢太干净的,却想到了水晶。

而我看着它们,怎么却想到了透明的泥土?

可能我才是那个喜欢脏一点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脱口而出,忘记我应该装作不知道他要回哪里。

不过可能我也真的不知道,毕竟过去这么久,他在哪,消失后在做什么,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一会儿?你想晚点儿也行啊。”

他理解错了。

“反正这儿就咱俩,多呆会儿呗!”

 

他抻起胳膊,把盐粒投成一条细细的抛物线,落到远处的湖面上,泛起看不清的涟漪。

像是被打破的镜子,可裂痕却像是蚂蚁爬过一样,细微到难以察觉。

我也开始投,比谁扔得更远。

我们两人就像这个世界唯二的小小蚂蚁,不断在镜子上爬来爬去,留下细密波澜的痕迹。

神圣的镜子,容下了我们微不足道的破坏。

 

“你给我拍张照呗?”

他看着我的相机说。

我当然不愿意。拍下来,我要怎么发给他,而我又该不该删掉?

从他的世界逃走的人,怎么还要被这样狼狈地抓回来?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犹豫,站我旁边喃喃自语。

“每次来都是自拍,从来没人给我拍过照…”

“朋友呢?为什么不跟朋友一起来?”

我追问。这怎么会是张嘉元呢?他可是走到哪里都有很多朋友打成一片啊。

“朋友都是明星,跟我出去太容易让人认出来…”他欲言又止,可能是怕跟我这个“素人”说太多不好,又转了话头,“一个人也挺好玩儿的,这不就认识你了。”

 

我对卖惨的张嘉元毫无抵抗力,尤其是无意识的可怜。也许他自己不觉得,但我很难受。

于是,我的相机里又有了张嘉元的影子,还有我自己的。

他拿我相机拍照的样子很顺手,甚至不用教,也甚至没等我像过去那样喋喋不休,他就蹲下身子,放低了镜头。

 

我站不住了,这盐粒把脚硌得生疼,张嘉元拿着我的相机跑到了远处。

我朝他大喊说,我要先上去。

这片湖面太大,大到仿佛没有尽头,我的声音像被盐水全部吞没,没有回声,只留下白噪音一样的盐水和风的流动。

不过他听到了,朝我大咧咧地挥着手,像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张牙舞爪地表达快乐。

 

在塔尔寺遇到他的那一刻,我特别想告诉他,我是谁,你认识我,你不仅认识我,你最不可以忘掉的人就是我。

但是这一刻,看到他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却不想告诉他了。

只要能快乐,他和我都孤独一些又算什么?

 

可没过多久,我却被突然告知,他不孤独。

回去的路上,他好像很开心,车速也明显快了很多,我又牢牢地抱紧了他的腰。

他像是感觉到了,突然松开油门,车慢了下来。

“别看我啊!看路啊!”

他转过头狐疑地看我,眼神很复杂。但我没空管那么多,嗔怒着让他好好开车,因为天已经黑了。

 

旅馆门口,他没再说话,像是被我吼过后心情不太好。

“你下次…抓我衣服角吧…”

“我有对象…”他一反常态地吞吞吐吐,“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的恍然大悟大于只能抓他衣角的难过。

是我低估了时间的杀伤力。两年的时间,手机都可以换好几个,他为什么不可以交新的男朋友?

 

或者女朋友?

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坐他的摩托车,但我突然无法坦然接受。

可我能做的只有祝福他,甚至多听他讲一些很幸福的故事。

“男朋友女朋友?”我有话直说,毕竟弯弯绕绕也不会是张嘉元的作风。

“男朋友啊…我要直的我会觉得奇怪吗?”他有点尴尬,“就是…很久很久没联系了。”

“为什么?”

“抑郁症,他不敢来找我了。”

“为什么抑郁症就不来找你?!抑郁症怎么了,谁还没个抑郁症朋友?有什么好怕的?”

我很生气,至少我等到他醒来才离开,我从没有放弃过他,相反是放走了他,也替他放走了我。

可却有人不识好歹,满打满算他们也就认识两年,竟就这样轻易地抛下了张嘉元。

在我心里,任何人都配不上他。

当然,我要说句气话,只有他配不上我。

但原来他还是孤独,我也没有感受到他的幸福。

 

“你这话说出去小心让打”,他被我突然的暴躁气笑了,“没什么好怕的?我自己都觉得吓人,养了大半年才好点儿。”

我哑然,这样看来我失去了发言权,因为倒更像是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放弃了他。

 

可也不一定。虽然他还在单相思那个已经跑路的男友,但现在的状态看着依然健康快乐。

如果我当时还在他身边,没准他现在都还在养病。

比起后遗症,我倒更像他生命里的病原体,离开我和原来的世界,总归是件好事。

 

他看我有些窘迫,揉了一把头发,又岔开了话题。

“你把照片儿发我呗?加个微信?”

“你用苹果是吧?airdrop吧!”

我慌忙打断,不想让他发现我们有那么多共同好友。

我可不想在互联网空间失去点赞和评论权。

 

 

05

 

张嘉元敲我的门,要我给他传照片。

“你传吧”,他掏出一个手机,破破旧旧的,可我十分熟悉。

airdrop的用户名是“➕⭕️”,也没有改过。

也不知道是他命更大,还是这部手机命更大,屏幕和镜头稀巴烂,却还能开机。

最后,这手机还是我替他修好的,放在他的枕头旁,那是我最后一次仔细看他的脸。

那时候太瘦了,头上的纱布早就卸掉了,可头发却是青茬,手机的记忆都没被摔坏,他却被摔坏了。

可能这件事歪打正着,终于把他摔出了他所讨厌的生活。

于是能删的我都替他删了,有我的每张照片,电话记录,微信,甚至卸了他所有的社交软件,最后终于也把自己从他的生命里删了出去。

我也不想让他再回到那个旧的生活。

 

我给他传着茶卡盐湖的照片,像是给这部手机注入新的生命。

他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不需要被关注,也不必伤感没被别人关注的普通人。

他可以高高兴兴地发一条朋友圈,今天去了哪儿,做了什么,遇到了谁。

 

“给我一张你的呗?”他腆着脸朝我笑,有些窘迫,但又不想让我尴尬,“留一张,你是我的驴友!”

“明天就不是了”,我还是传给了他,鬼使神差地,我觉得这部新生的手机里,再多我一个陌生人好像也没什么。

“你明天去哪儿?”

“大柴旦。”

“那一起吧?我去哪儿都行”,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好像个求爱的赤子,可我知道他只是缺个伴。

“你一路会遇到很多人,不用非要找我这个伴。”

“好吧…我就是觉得…你挺好玩儿的…”

挺好玩儿?我听完这句话便甩头关上了门。

 

他对我的发火感到莫名其妙,敲我的门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然后就没了声音。

隔了几分钟,我朝门外喊,说我没生气。

不知道他听见没。

我不是生气,我只是害怕。

我受不了“挺好玩儿”,它像一个诅咒,等我不好玩了,他就会离开。

用对我而言,各种惨烈的方式离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以十分奇特的方式和我进行了对话。

他用airdrop传给我一张照片,我背对着镜头,举着相机站在湖面,面前是夕阳和镜面一样的湖,身后是他突然冒出的半张鬼脸。

 

不知道怎么回他。

他又发给我一张备忘录图片,上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不知道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倒是我很愧疚。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决定站在他房门口等他。

就算要拒绝他一起走,我也不想让他因为这件事不开心。

他看到我的时候有点吃惊,然后就是不知所措地抠着背包,结结巴巴地说“吃早饭去?”

奶茶很香,我掰了他半块焙子,因为没什么胃口。

他倒是狼吞虎咽,像是昨晚的面片汤被别人吃了一样。

“你要去大柴旦?我顺路捎你一段?”

去德令哈的路要200多公里,再坐车去大柴旦。如果说顺路捎人,就太可笑了。

“你要去哪儿?”我反问他。

“我没想好,来太多次了,去哪都行。”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每年都要来这里。

“你为什么每年都要来?”

他喝完了碗底的奶茶,舔着嘴上的茶渍,笑眯眯地说“因为总觉得必须来。”

我看到他的胡茬又冒出来了,青髯一点一点,一夜就让下巴又多了痕迹。

我突然很无力,为什么什么都可以删掉,甚至连记忆都可以,却就是删不掉让他来这里的念头。

 

“你就让我送你呗,不然你咋去啊?我也不放心啊!”

他突然指着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问我。

“难道你觉得我是人贩子啊大哥?”

我被他气笑了,却没法解释原因。

 

我以为他要骑摩托,结果他笑骂我说“骑摩托送你那还不如不送呢”。

这段路有两百公里,他怕我会被风吹傻。

原来他租了辆轿车,因为每年都来,和这里的老板熟悉很多。

沿湖就骑摩托,长途就开车,他倒是安排得妥当。

 

车连着他的蓝牙,播着很多年前的老歌。

很小众地火过,火到抖音热曲都听过,小众到过了几年就没人记得。

“这歌都太老了啊”,我嫌弃着。

不是不喜欢,是不想听。

“老咋了?老才是经典。”

他撇了撇嘴又换了一首歌,回春丹的。

“再老对我来说都是新的。”

 

他把窗户摇下来,胳膊搭在车窗上,让我帮他点了根烟,我自己也顺手点了一根,摇下了窗。

他没醒的日子,我学会了抽烟。

那时总想着,等他醒来,他肯定要倒打一耙:不是管我管的挺开心么?咋自己也抽开啦?啊?

现在挺好,他不会兴师问罪了。

 

车里的disco旋律却突然让我犯困。

“疯狂地守护

这一夜

还抽完了烟”

 

“我想听波西米亚狂想曲”,我破罐子破摔,猜他歌单里不会没有,还不如换首适合我们两个人听的。

“没有。”

居然没有。

“那歌听了头就疼,不敢听。”

我没回应他,他却自己问了出来。

“你咋不问我为啥会头疼?”

“我干嘛问你啊?”我笑着看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因为我想告诉你啊”,他又吸了口烟,朝窗外吐出一团雾,散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公路上。

“我骑摩托摔过头,啥都不记得了”,他把窗边拿着烟的手伸回来,两只手握着方向盘,“也挺神奇的,躺了好几个月,啥都好了,就是记忆没了。”

“抑郁症是怎么回事?”

没人再告诉过我,他还得了抑郁症。

“头两天还好,就是不想看手机,家里人不让我上网,我也不想,就开始看书、重新学音乐,学了两天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接触,什么都不想做。”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我居然还会骑摩托,看见它的那一瞬间,我居然啥都记得,我真的又想哭又想笑…”

我也笑了,确实很讽刺。

“你没想过找找以前的记忆,你干啥的?为什么出车祸了?”

“家里人不告诉我,我也不想找,我好像特别抵触这件事”,烟都快烫到手了,他又最后抽了一口,一边说一边苦笑,“再说咋找啊?我朋友开始都不告诉我他们是干嘛的,跟我唠嗑也说不出个啥话,就催着我想做点啥做点啥,学个二胡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说吉他我也别弹了,万一想起啥冲击到脑子,再又给睡死过去…损吧我也不敢说,可能就是为我好。”

“这么严重?”

“不知道,我甚至觉得烦的不是失忆,也可能是记忆本身,他们好像都不想我记起来,我自己好像也不想。”

确实,每个在乎他的人,大约都不会让他再想起这些事。

“我说这些意思是你别把我当坏人啊!”他无奈地对我说,掏心挖肺地想得到我的信任。

“我没把你当坏人啊,我把你当大傻子。”

我们把烟头从车窗丢出去,又抽了第二根。

 

06

 

“不是德令哈吗?为什么不拐?”

下高速公路去德令哈的出口,他擅作主张继续开往大柴旦。

我有些生气,结果他倒是更理直气壮。

“我就发现你是个烂好人,怕我是个骗子,但更不好意思麻烦我。但你现在知道我不是坏人了吧?我就是想和你一起玩儿。”

他这诡异的逻辑居然自洽了,赖上我,像一块狗皮膏药,甩也甩不开。

 

我其实很伤脑筋,伤脑筋到开始犯困,结果就在车上睡着了。

歌一首一首地放,我醒来的时候他在唱《晚安昨日》。

我闭着眼假装还没醒,他开了空调,有一些冷。

他把外套披在我身上,隐约有烟味。

 

“Good night yesterday

总有些温柔 无法带走

甚至来不及开口

就请放开你的手 别停留”

我又睡着了,隐约听到他停车,好像到了加油站。

 

再醒来的时候,我摇下窗透气,抽了根烟。

“你缩那儿睡觉跟只猫似的”,他哈哈地打趣,“我有段时间特想养只猫,但自己都养不好,一直没敢养。”

“你这不把自己养的挺好的吗?”

我看他现在没心没肺的样子,确实缺点牵挂,让他找点事做。

“也就跑出来才好一点儿…”

 

车沿着公路往东开,前面露出星星点点的碧水蓝天。

“那个是翡翠湖?”它碧绿清透的样子很像。

“是,也是个盐湖,都没被开发出来,没啥人。”

确实,这里荒芜很多,甚至没有指路牌明晃晃地标着湖的名字,好像“翡翠”二字是人云亦云,口口相传。

 

因为它确实像块翡翠。

人们把茶卡盐湖叫作“天空之镜”,而片盐湖好像又它自己的想法,它不是谁的镜子,而是一块璞玉。

“这个湖好像颜色也会不一样,有的是蓝的,有的是绿的,第一次来我还以为自己蓝绿色盲了,听人说了才知道好像跟湖底的啥矿物质有关。”

这块璞玉像是从天上掉下来,被摔成好多片,错落在沙砾满布的高原上,路也变得不平坦,车开进石子路,摇晃又颠簸。

他换了首歌,随着车的颠簸摇头晃脑起来。

 

“I'm pretty tired", the monkey said to me,

I see nothing from your eyes, cause we know 

something here is changed and time won't go back."

《Little Monkey Rides on the Little Donkey》

 

我还蛮喜欢这片湖,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所有未被发现的,才是最珍贵的。

他也打开车门,坐在一边安静地发呆。

“你觉得这里和茶卡盐湖哪个好看?”

我很好奇他会不会和我有一样的感觉。

“翡翠湖吧”,他的脚不安分地踹着地面的石子,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翡翠都碎了,但是很好看。”

“你看我也碎了,但是不很好看?”他背对我打着趣,撩起脑后的头发,把一道赫然的疤痕露给我看。

“我觉得正面儿更好看…”

他哧地一声笑了,回头看我时居然有些尴尬的羞怯,然后他又得意地找补,“没想到你是贪图我的美色!”

我又气又笑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他便不再看我,背对我又小声嘟囔着。

“那我也贪贪你的,扯平了。”

 

游客零散地站在湖边,我们挑了一个没有人的小湖,准备拍几张照。

他硬要给我拍,我局促地直挺挺站在镜头前,突然想不出该摆什么姿势。

 

我突然觉得他好像没有被晒黑,大概是我在塔尔寺第一眼的错觉。

他还是挺白的,白得耀眼。

头发是有一些长,但好像没有蓄长发的意思,不知道这两年他有没有再下定决心不剪头发。

总觉得他站在那里的模样,突然又不再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那种高中生突然窜起个头、猝不及防的成长气息好像已经散掉。

他压低身子给我拍照的样子,宽阔的肩和坚实的背,宠笑的脸和认真蹙起的眉头,倒像是一个男人。

即便肩上什么都没有扛着,那些经历他也并不记得,但他却不再是一个横冲直撞的男孩了。

 

“等等等等”,他突然向我走过来。

他从兜里掏出一副墨镜,直接扣到我的脸上。

“晒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咋照?”

我这才发觉,阳光直勾勾地落在我脸上,晃得人眯着眼。

翡翠湖,是不是也在发光?

 

07

 

柴旦镇的街很小,我们停下车,走在路上找餐馆。

“你当时怎么会去那家川渝客栈?”

实在是太巧了,我以为在青海不会第二次遇见他。

他像是想起了重要的事,眼睛放着光,挎着我的胳膊把我往餐馆里拉,“说起这个我可想起来了!我醒来以后还有一件记得的事!”

“我居然会炒川菜!”他很骄傲地炫耀着,“我前年就来的这儿,当时我以为川渝客栈也会做川菜…”

“结果这旅馆没川菜啊!”

我咯咯地跟着他笑了起来,“我也以为这里会做川菜。”

但我没告诉他我是重庆人。

 

在楼下点了两盘手抓羊,吃到撑才想起他自己应该没有订住处。

我提前定了一个标间,当时为了自己住得方便,现在却出现了怎么都没想到的情况,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问他要不要在我这儿住一晚。

 

可他倒是听完我的提议犹豫了半天。

“我倒不想麻烦你…但我怕你偷偷跑了…”

我气不打一出来,我躲他是真的,但也不必把他骗到大柴旦,自己一个人先走。

“就当我帮你摊油费了。”

他也不再纠结,把车开到了订好的旅店。

 

一进门,他倒是没了刚才那副收敛模样,背包往床上一扔,人就钻进厕所开始洗脸,还一边朝我嚷着,“油费可不止这几个钱!”

还和我讨价还价?我突然想起在茶卡,他让我抓他衣角的事。

一个恶劣的想法在我脑海中生出来,我像绿茶似的,故意拿他早就跑路的男友揶揄他。

“这次不怕你男朋友生气了?”

“我又不干啥…驴友还不能拼房啊?”他从厕所出来,把外套抖了抖,从背包里拿出一件黑色T恤,“他最好可以生气…”

如果我没有明确和张嘉元说分手,他找第二个男朋友到底算不算出轨?

正在我思考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时,他就背对着我大大剌剌脱了上衣,准备把T恤套到头上。

 

纹身明晃晃地,像是留给过去的勋章。

“你纹身挺好看的。”

他露出半张脸看我,刘海下的眼神突然像猫似的警惕起来,像一柱滴着水的冰挂,锋利的尖头是湿哒哒的水珠。

“差点儿给洗了。”

“为什么要洗?”

“就突然作呗,现在不作了。”

“你是不是还健身啊?”

“在家练,不知道家里哪来那么多玩意儿,举举铁啥的。”

他瞥了一眼我,“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不会也练吧?”

“我会柔道”,我恶劣地逗着他,“你敢碰我我就把你胳膊折了。”

“真的假的?!”没想到他还真信了。

“逗你玩儿的。”

“我也逗你…我…碰你干啥啊…”

屋内的气氛沉默又尴尬。

 

我在床上玩手机的时候,他没一会儿就要贴过来问我,网上有什么新鲜事。

哪有什么新鲜事,我说你自己去看啊,他说他不想,看到那个大眼仔就脑壳痛。我问他怎么个头痛法,他也答不上来。

他躺在床上听歌,耳机里窸窸窣窣,声音放得很大。

都说人与人相处,最考验感情的就是一起旅行。可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和张嘉元旅行过,我们去过很多地方,但都是以工作的名义。

唯独计划好要一起来青海,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相遇,我甚至难以判断我们的感情到底合不合适,因为他已经不是曾经的张嘉元了,我们的关系也变成了偶然相遇的陌生旅伴。

“你回去之后继续上班吗?给我讲讲呗,当老师好不好玩儿?”

他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路。

啊,音乐老师吗?我想着张嘉元曾经向我畅想过的。

他曾对我说,他过去有个梦想就是开一家琴行。他说啥乐器也卖,最好卖点稀奇古怪的,只能在他的琴行买到。他说他想教吉他,再和几个朋友一起,教钢琴、架子鼓、贝斯等等,教课赚钱,然后不上课就写歌,如果干得好,说不定还能当个独立制作团队。

 

“我在一家琴行当声乐老师,那琴行什么奇怪的乐器都卖,比如唢呐,他还管教。但老板主要教吉他,指弹弹得特别好。他比较喜欢做音乐,我觉得他写的歌都不错,如果让我去唱一定能火…他以前就是乐队的吉他手,我们还组过一个小乐队,我们都挺喜欢,但那东西不挣钱,他现在还是主要想搞幕后制作…”

“我问你呢…你咋就给我讲你老板…我想听听关于你的”,他嘟囔着,对我的“老板”不感兴趣。

“我觉得我老板更有意思”,我不服气,我觉得我编的故事应该很吸引他才对。

“我觉得你肯定更有意思…”

我叹了口气,又开始绞尽脑汁编这个不存在的“声乐老师”。

“哎,学生哪有那么好教的,有的轴得要死,开始调个嗓子就跟要他的命,后来就跟发声杠上了,我说你适度练习别把嗓子废了,他偏不,第二天上课果然哑到说不出话。倔得跟头驴似的…”

“我其实不太想当声乐老师,我想演舞台剧,我喜欢舞台和灯光,喜欢音响打开以后,这个世界就只有我的词和走台,舞台以外的东西和我没有关系。”

“但生活就是,有时候要处理的东西太多,那几步就能走完的台子永远只是工作的一小部分,为了那一小部分,我肯定要做很多与舞台无关的事情…甚至不是练习基本功、排练这些…”

我讲了很久,久到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感觉有段时间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了,当我转过头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四百多公里的路程,他开车也开累了。

 

08

 

去敦煌前,我们提早出发绕道了315国道。

 

“我靠,真不怕被碾死吗?”

315国道,是这趟旅途所剩不多的景点了。

这里是最常见的拍照点,所有游客到这里都要下车在公路上走一走,拍一拍。

而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什么都不做,平躺在315国道中央。

 

为了防止张嘉元说的“被碾死”,我让他把车停在路中央。

“你看后面那波人,要碾也是先碾他们”,我指着身后几十米远处停着的两辆车,女孩们在公路上一蹦一跳地拍着照。

来之前,我想着自己一定会找人帮我拍照,自己把公路当墙靠,照片旋转成竖的,好像这条公路其实是一堵墙,而我悬空站着。

但现在,我突然只想让张嘉元跟我一起平躺在地上。

还没等我躺下,他倒是哐地直接瘫在马路上,用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留给我。

“病友请上炕。”

说的什么鬼话。

 

太阳阴一下晴一下地照在沥青路上,大片的云彩姗姗挪步,耳边听不到轮胎驶过公路的声音,两侧是望不到头的草地。

我撇过头看他,发现他正愣神看着我。和我目光对上,他便不自然地摆正脑袋,也看着天。

“你是不是忘刮胡子了?”我还是觉得他的胡茬好笑,“有人管你叫过叔吗?”

“忘刮了…”他摸着下巴,眼睛尴尬地笑成一道弧,“好像真有人这么叫过!”

是啊,比如我。

“我在西宁好像遇到过小孩儿叫我叔叔。”

我笑了笑,太阳又钻出云层,晒得他闭上了眼。

我们躺在公路中央,像两块砧板上的肉,只不过阳光是唯一的刀。

“这样晒能晒黑吗?”他突然冒出一句。

“能吧,你这一路骑摩托没晒黑吗?”

他侧过身朝着我,指了指自己的脸,“那你感觉我变黑没?”

我突然有点慌,这算怎么回事,“我才认识你几天啊?”

他盯着我看了看,没有说话,又翻过身去。

“感觉我们早该认识了。”

我不想回答,换了一个话题。

“你这趟走完要去哪儿?”

“回家吧,歇两天再出来”,他突然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以前好像挺有钱的。”

我心想,可算了吧,要不是把钱都让你妈管着,你现在就是一穷二白。

“你倒是挺潇洒啊?”

“我这是在为自己找快乐!”他没好气地回我。

“人啊,就要自由地活、潇洒地活,才能快乐。”

 

我有些难过,他可能觉得曾经真的不快乐。

“你以前很不快乐吗?”

“没有啊,我不记得,但我觉得我这种人,应该不会做不快乐的事。”

他像多动症一样,又翻回身,再一次侧过来看着我。

“我说的是你,我总觉得你不够潇洒,不是很快乐。”

他直勾勾盯着我,也不怕自己可能说了什么武断又妄想的话。

他就是那么确凿地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已经把我看穿。

我“切”地一笑,撇过头不愿再看他,因为不想被这种眼神盯着。

“我不用潇洒也可以很快乐。”

 

云跑远了,315国道的太阳开始变得很烈,烤着无人区里的草木,绿色泛黄,沿到天边。

我们开着窗,山呀河呀,都在我的身边飞过,风也呼啦啦地从耳边吹过,尘土随着它荡了进来。

张嘉元把音乐关了,嘶嚎着一首《蓝莲花》。

土得掉渣,但又不得不说,很合适。

合适到让我觉得,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对自由的向往。

合适到让我觉得,真的包了一辆车,旁边是位向往自由的,五十岁的司机师傅。

 

五个小时的路程,我们歇了又停,停了又歇,好像这条路异常漫长,但其实并没有从茶卡前往大柴旦远。可能因为穿越了省份,从青海到了甘肃,到了一个曾经来过的地方。

他倒是没什么反应,也不觉得疲惫,一路抽着烟听着歌,跟我闲扯为什么不再去青海湖,去年遇到了什么糟心事。

几个女孩在湖边,围着他要拍照。开始觉得还好,结果她们跟着自己走了好远,甚至感觉有辆车跟了他二里地。

他说他又急又气,还好旅馆不远,说自己一个大男人居然被一帮女的跟踪尾随了。

 

“跟我一样贪图你美色而已,别想太多啊”,我压根笑不出来,强行挤了一个笑脸。

也许他伤痕累累的下意识已经注定要保护自己,可我仍不愿把人往坏处想。

或许真的只是因为他长得帅,总有人想拍拍,蹭热度。

毕竟过去这么久,谁还会关注一个退圈的素人。

毕竟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过。

“那就再也不要去青海湖了”,我揉了揉太阳穴,那句“离人群远一些”始终说不出口。

 

车一路往北开着,大约是下午五点,我们开到了鸣沙山。

“你不累吗?要不先回去休息?”

开了一天的车,我却看到他盯着远处的沙丘两眼发光。

“我就想去那儿!不累!”

又像个小孩似的,只要看到冰淇淋就能打散所有疲惫。

 

把车停到停车场,顶着风,我们朝鸣沙山走去。

说是山,不如说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骆驼被锁成一队,驮着游客有上有下。

耳边的风不是风,沙不是沙,碰撞在一起,嗡鸣声回响在荒芜的沙漠里。

人变成星星点点的蚂蚁,在偌大的沙丘上渺小地攀爬着。

我们曾经骑着骆驼在相似的沙漠里走过,当过山上的蚂蚁,也坐在山头看过山脚的蚂蚁。

 

张嘉元的攀爬技能像是天生的,山脚的坡很缓,我们走得很轻松,但越往上越陡,仿佛笔直似的。

于是他手脚并用,而我还赖在半山腰给鞋倒沙子。

爬不动了。

 

“倒啥啊上来再倒!”

他又滑下来,兴奋地薅着我的手拽我走,天还没暗下来,山的影子照到平地上的荒原上,我们躲在阳光的背面,已经出了一身汗。

他的手也是湿的,黏腻又莽撞地不松开,急着拉我上山看夕阳。

“我自己能爬…”我想挣开他,因为我觉得自己像他身后的麻袋,可我明明有腿。

“你看你看…”他憋着笑撇了眼不远处的人,那人从近乎笔直的沙丘上滑下去好几米。

“我可不想让你滑下去”,他揶揄着,“不然我还得跑下去捞你。”

谁用你捞,我自己能上去。

我狠了狠心,算是被他激到了,咬着牙也要爬上去。

 

沙子很温暖,但我觉得自己耳朵里都灌了沙,他穿着在茶卡穿的冲锋衣,把帽子套在脑袋上。

于是我也把卫衣帽套紧了脑袋,绳子箍紧成结系在脖子上,像是要上去祭天,把自己送给老天爷当礼物。

赴死啊,这就是赴死,我为什么不骑骆驼上来。

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我终于听清了沙的声音。

 

爬到山顶,风太大,我裹紧了卫衣帽。

沙丘的对面是堪堪落日,深蓝色的天边有一抹橙黄的太阳光,一点一点落下去,被远处的沙子埋住,再也不露出头来。

有的人站在更远、更高的丘上,和我们一样坐在山顶,看落日奄奄一息,听着沙尘呼啸作响。


“你…好…吗…”

张嘉元朝着远处空旷无人的沙漠大喊,我们在山顶,黄沙在渐暗的天空里沙沙作响,他的声音飘飘荡荡,没有回音,就这么被吹散在风里。

“谁好不好啊”,我打趣地朝他问。

他朝我笑着摇了摇头,风沙太大,他眯着眼,可却不怕张着嘴吹进满嘴沙子。

“我!很!好!”

他又喊,偌大的世界却没有人回应他,甚至他自己的声音也被呼呼的风温吞地淹没。

“我!”我不想让他感到冷场,于是像我们过去互相捧场一样,我大喊着应和他,“……还!行!吧!”

他被我逗笑了,问我为啥不是“我也很好”。

“因为不是很好啊”,我理直气壮,但是嗓子眼酸酸的。

我终于不用撒谎了,毕竟这个场合,他永远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大概只会觉得我在乱喊,像这大风一样。

“你…在…哪…里…啊…”

他又转过头扯着嗓子喊,我甚至担心他把声带喊坏。

“我!在!这!里!啊!”

我骗自己还是只想给他捧场,并不是真的在回答他。

我看见他笑得很开心,像是真的得到了答案。

他说自己早就想爬上来这样喊了。没有原因,也没有愿望,只是单纯地想喊出来。

我心里发涩,还是回答他,挺好的。

我发自心底觉得挺好的,因为我听到他说“他很好”。

 

沙子上还有温度,不知是被我们捂热的体温还是阳光的余温,他躺了下来。

我也累得两眼泛花,我想试试站起来倒进沙子里是什么感觉。

哐地一下,我却躺在了他的手臂上,倒不担心他的胳膊,我的脖子差点摔折才是真的。

“你想谋杀我啊?”我靠着他胳膊,翻过身怒骂他。

“你自己看都不看一眼就砸下来的。”

我感觉到他的胳膊紧绷了一下,然后又很快放松下来。

很尴尬。我挪开头,会让他尴尬,可他不挪开胳膊,我俩都挺尴尬。

 

没等我思考这个暧昧的动作该怎么解释,落日后的风刮得更大了。

借着没暗下的天光,远处的沙尘席卷过来,铺天盖地,比沙丘的体积更大,比鸣沙的声音更辽阔,像是黄色、有形的风,席卷着四面八方的呜咽声好似呼啸而过,可又比风的速度迟缓很多,像一头在沙尘里遨游的鲸。

我们两个都看呆了。

然后他就把外套单手褪下,留那只被我压着的胳膊固定住一只袖子,把衣服罩在了我们头上。

沙粒像雨点一样,嘀嘀嗒嗒落在外套上,而我们面面相觑地躲在里面。

 

“我可以认识你吗?”

他直勾勾盯着我,一点都不像“初次见面”的问候,倒是很像一个蛮横的恶霸。

“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很懊丧地看着我,像是怎么都交不到我这个朋友,让他特别苦恼。

“我意思是说…我叫张嘉元,你叫什么…”

他好像特别想和我做朋友。

 

“我叫黄其淋。”

我并没有做好准备,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有些冲动,甚至想听他叫我一声林墨,可是这次,或许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重新认识他更好。

“黄其淋?挺好听的。”

 

可我真的太贪婪,我实在想念他的声音,像搁浅在沙滩上要窒息的鱼。

“你叫我林墨也行。”

我更加贪婪地补了一句。

“还有人叫我墨墨,但这个不要叫,太肉麻了。”

我早就猜到,我说不让做什么,他一定会偏要做什么。

 

“林墨…林墨…”他反复念着,像是在细细咀嚼,“黄其淋也好听,但林墨更顺口。”

我窃窃地,贪婪地听着,像水汩汩落在鱼的身上,又像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到心里。

“墨墨?墨墨?”他欠打一样,嬉皮笑脸重复着。

我猜得太准了,或者是我早就着了他的道。

 

“别叫了,叫你自己的去。”

“那啥…那你能说一遍吗…”

“你别觉得奇怪啊,不准生气啊”,他开始翻兜,把拉链拉开拿出手机,“你就说‘你叫张嘉元,地球是我们的家园,你是大家的嘉元’。”

 

我喉头一紧,紧张到有点说不出话。

“你叫张嘉元儿…地球…是我们的家园…你是大家的家园…”

他感慨起来,但声音也有些难过。

“你和他的声音真的好像啊,能多说几遍吗?”

“和谁?”

 

他把听筒放在我耳边,里面是一段语音备忘录。

我听到两个吵闹的声音。

“你叫张嘉元儿!地球是我们的家园儿,你是大家的家园儿!”

“还有呢?!不对!”

“别闹了…”

里面传来两人稀稀疏疏的一阵笑声。

“快说啊你!”

“哎呀…也是我的家园儿!”

像是两个傻子,他们笑得更大声了。

 

“就是他,我只剩这个了。”

“我找不到他…虽然我也没敢去找…”

“对不起啊…我记不清他了,但我还是很想他…”

 

我还枕在他的胳膊上,哭得发抖,于是我背过身,不想让他看到。

我以为我离开的时候,把所有都删得干干净净。

可其实没有,我太粗心了。

 

我怕我的失态吓到他,让他觉得这个陌生人很奇怪,让他发现这个陌生人好像真的过得不太好。

可他没有安静等着,没有等风沙停下,没有等我不再发抖,也没有等一个时机掀开衣服,让我们拉开距离,都透一口气。

 

他把胳膊抬起,另一只手勾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脑袋摁到他的肩上。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捂到自己喘不上气,努力让自己别哭出声来。

我担心他想跟我保持距离,但这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留给我们了。

 

“对不起…”

他轻轻地反复说着,拍着我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孩。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对不起什么,他到底哪里对不起我了。

“墨墨…别哭了…”

终于,我还是哭出了声。

 

虽然外面的风沙声也很大,可我们现在被罩在一起,什么都听得到,什么都躲不开。

 

 

END.


❗彩蛋是安慰受伤群众的🥲没有新剧情,都是我对细节的解释,可以不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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